- 獨立書店是本土公共討論的重要風景,但深度公共交流似已轉移到網路空間。
- 如果一個民族的體質健康,經營書店根本不用著稅金補助。
- 比起8千萬人口有5千家實體書店的德國,我們還有相當的空間厚植本土閱讀文化。
在台灣,一個並不遙遠的回憶是,最早在師大巷弄的閱讀沙龍「哲學星期五」。那是本土執政看似遙遙無期的馬英九時代,當時有一群歸國學人,於「慕哲咖啡館」發起定期的免費開放講座。他們閱讀人文社科著作,也討論本土公共事務。漸漸地,聚會成員越來越多,有不少人因為哲五講座而重新認識台灣歷史,或者受到啟發決心投身公共事務。
是知識集散地 也是推進民主的關鍵角色
哲學星期五曾有一段相當輝煌時期,除了每個座無虛席的周五夜晚,在花蓮、高雄、雲林、台中等地都有公開活動。後來,馬英九執政期間發生多次大型社會運動,其中不少核心參與者都跟哲五社群有著深厚淵源。
如今,哲五仍在台北的社運書店「左轉有書」定期舉辦,但也不必諱言,現場氣氛已經不再有當年那種熱烈爭辯直到凌晨的盛況。這或許是因為,實體讀書社群有自己的生命週期,十多年過去,早年的哲五幹部各有忙碌的本業、同質性的議題空間也紛紛出現。有些感傷的是,哲五這樣的知識沙龍已然步入中年,難免顯露些許疲態。
然而,回顧台灣百年歷史,哲學星期五作為一處實體的思想基地,說起來並不寂寞。在日治時期,革命家謝雪紅開設「國際書店」,宣揚社會主義信念;國民黨來台,還是大學生的李登輝也曾熱血創辦珍藏歌德詩集的二手書屋;到了黨外歲月,「三民書局」秘密銷售黨外雜誌、「紫藤廬」有異議人士聚會、重慶南路書報攤更可以購買由綠色小組拍攝的街頭抗爭實況錄影帶。
如果說,公共領域的蓬勃,總是仰賴社會大眾求取新知、啟蒙思想的真切願望,那麼像書店這樣的知識集散地,總是扮演著推進民主、促進公共利益的關鍵角色。
在2025年的大罷免運動,我們可以看到,千名台灣作家自發號召公民加入、全國獨立書店也主動協助收集連署。事實上,愛智之人向來都關心正義和善良,許多書店平日便高掛反核或彩虹旗幟、支持動物權利,也不吝去表態制憲正名。誰說閱讀沒有力量?當大小書店紮根於社區,不只是澆灌屬於台灣的本土文化,也往往成為介入政治、鼓勵深思的公共空間。
儘管獨立書店一直是本土公共領域的重要風景,但近年來情況已經有變化。在全盛時期,台灣的街頭巷尾曾有近兩千家書店,但隨著時代變遷,如今已剩下不到四百家。同時,正如前面提到的哲五講座,不只是書店的數量持續減少,過去曾發生在書店中的公共交流、民主討論,其規模與活力也隨著書店經營不易,因而飽受侵蝕。
新書出版量大 銷量卻每下愈況
台灣的獨立書店是否日漸衰微?這個提問其實不能光看數量──上世紀末,台灣書店的短暫「盛世」,其實有著獨特歷史條件:許多「書店」其實只是販賣參考書、學生文具的傳統書局,未必就有自覺的文化性使命。而近年來網路科技興盛,過去多發生在實體場所的「深度公共交流」,只是轉移到數位空間,並非就此銷聲匿跡。
但整體來說,我們也記得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立書店,在時代變遷中悄然退場。令人懷念的往日書店包括:深耕思想著作的「東海書苑」、專營類型文學的「偵探書屋」、結合文藝展演的「永樂座」、充滿前衛精神的「公共冊所」……還有許多美好記憶不及備載。當然,總有各種各樣原因導致歇業熄燈,但其中也有共通的結構因素。
若從文化的角度,台灣獨立書店的當代困境,最根本因素仍是民眾的閱讀習慣。儘管各方統計數字落差不小,但綜合觀察,我們台灣人怎麼看都不能算是熱愛讀書的民族──例如,以色列、美國的國民年均閱讀量,都是台灣的五、六倍以上;日本或歐洲更有多項極受全民關注的書籍獎項,每次年度書籍所引起的社會話題,其熱度往往讓台灣本土著作感到望塵莫及、羨慕忌妒。
或就出版產業的結構來說,台灣近年的新書出版總量,能達到每年五萬種,以本土市場規模來衡量,新書總數可說極為驚人。但與此同時,由於沒有深厚的閱讀消費慣性去支持出版市場,這種供過於求、爆量出版的現實,反而導致每一本新書的銷量更加低下。比起過去暢銷書籍動輒五十刷的紀錄,現在的新書能夠二刷回本,出版方就要額首稱慶,這也導致寫作者的稿費報酬日漸緊縮。
若我們再觀察博客來、誠品等大型通路的暢銷榜單,還會注意到,暢銷書籍高度集中在翻譯作品、商管理財、健康養生、心理勵志──獨立書店往往有獨特、嚴肅的品味,他們所親近的「閱讀小眾」(通常是公共議題或文學藝術),面對市場主流的銷售壓力,常常沒有足夠的經濟回報。
目不暇給的技術變遷也是影響獨立實體書店的關鍵要素。一方面是隨著新媒體的蓬勃,人們獲取知識或娛樂的管道日趨多元,包括短影音、podcast、電影電視或電子遊戲顯然有更大的吸引力。新技術與新媒介其實都是傳統書籍的強力競品,必定會大量佔據消費者的時間、預算以及最寶貴的注意力。
另一方面,動身前往實體書店,埋首案頭以挑揀那些通常沒有電商折扣的精選好書,又似乎成本不菲。即便仍然愛書的老派讀者,直接透過網路書城或電子書籍來取得內容,似乎是更便捷、更便宜的選擇。
市場健全多元 書店就不必稅金補助
若從國家政策來觀察,近年政府頗有積極作為,包括每年文化部提供的實體書店補助、讀書市集獎勵、文化幣購書優惠等,顯然都表明國家有相當意願要振興實體的書店經濟。但一如本土文化長久以來的難處,每次國家意圖「復振」某一對象,通常過度聚焦於「補助」,額外津貼總被當成文化續命的萬靈仙藥。
儘管認可政府的用心,但我們也要謹慎反思,書店在本質上就不可能自外於市場領域的健全多元。說起「賣書」志業,本該有合理、寬裕的利潤,畢竟這行業所戮力灌溉的,是一個新興民族的聰慧靈魂。或許,獨立書店的存續,從來綁定庶民日常生活。比起由上到下的政策撒幣,如何透過教育、文化的施政,鼓勵好學深思之總體氛圍,才是長遠正路。前瞻地來看,知識經濟本該是最明智、最高效的國力投資,如果一個民族的體質健康,經營書店根本不用著稅金補助。
無論如何,比起八千萬人口供養著五千家實體書店的德國,我們還有相當的空間去厚植本土閱讀文化。若有機會沿著書店地圖環島一周,台灣人或許會大吃一驚,因為被我們輕忽的書店地景,美麗而鮮明,如此值得你我驕傲──守望原鄉的「蕃藝書屋」、並肩地方社運的「島呼冊店」、讀書會充滿活力的「小小書房」、深潛海洋願景的「小島停琉」、民謠和搖滾樂迴盪的「現流冊店」、立足南方風土的「三餘書店」、咖啡與選書同樣高雅的「春秋書店」……,還有太多太多。
在這個社會連結日趨稀薄、個人主義甚囂塵上的繁忙現代文明,生活中反而更加需要駐足靜思的對話空間。島國仍有許多擇善固執的獨立書店,持續召喚啟蒙理想、期許催生真誠交流──如果我們要對外國朋友介紹這個「小小多山的國家」,應該先提巷口美食?科技晶片?抑或民主奇蹟?其實,台灣之光還有一個重要選項,每一間洋溢人文關懷的獨立書店,才是守護本土的護國主峰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