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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共討論6-1》

眾聲喧嘩年代 公共討論還有可能嗎?

攝影:陳育賢
作者
李拓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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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欄作家,曾任政治幕僚多年,喜愛歷史、文化與藝術,著有《改變時代的日本人》、《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》、散文集《無事烹小鮮》,以及介紹台灣前輩藝術家故事的《曙光來臨之前》。

  • 好的論述並非沒有,有品質的討論也依然存在,然而在這個分眾扁平的時代裡,不同的立場並無交鋒,減低了討論的公共性。
  • 想想論壇社會人文版面的的第一波議題,就是公共討論,我們將從爬梳討論場域的演變開始探究。
  • 言論市場何以成為現在的樣子?現在的樣子好不好?怎麼樣可以更好?是我們的核心關懷。

2025年,哈伯馬斯(Jürgen Habermas)還在,但是他所在意的公共討論還存在嗎?

出生於1929年的哈伯馬斯是德國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,他不僅提出公共領域的觀點,對西方資本主義也提出合法性危機的批評。公共、溝通與理性,一直是他的哲學關懷。

2022年時,年過九十的哈伯馬斯仍孜孜不倦出版新書,談公共領域在自媒體當道的數位時代有什麼新變化。數位時代中,自媒體固然增強了草根發聲的可能性,卻也把言論的篩選機制交給了演算法。

因此數位時代的人們收受的訊息雖然變得多元,卻也變得龐雜。同溫層的存在固然有助於資訊傳遞,但也同時變成假訊息蔓延的溫床。當公私領域因為自媒體的存在混雜了起來,理性與溝通好似也變得困難。

這一兩年來,AI的崛起,不只帶來股市的新榮景,也為言論市場帶來了更多真假難辨的困境,社群平台充滿從外太空講到中古史、從兩性關係談到動物星球,令人難以分辨真偽的圖文,也不知目的為何,確實頗讓人困擾。

今日的台灣言論市場,也正面臨這樣的數位時代挑戰。

台灣言論市場遇到的挑戰

歷來的全球自由度評比,台灣皆名列前茅,但是空有如此自由的環境,台灣的言論市場,卻相當淺薄。從政壇到政論節目,每日口水噴發,卻甚少講理,美其名「論戰」,其實只「戰」不「論」,有時甚至連最基本的基於事實都不可得。

政治人物當然得負起責任,作為政策的制定者或監督者,政治人物的發言是所有新聞素材的基底,所言為實,應該是最基本的誠信與道義。但現在的政壇為了達成政治目的而帶出風向,突破道德或者事實底線的發言有之,甚至今是昨非卻毫無解釋的言詞也很常見。

過去這樣的言論會被檢視質疑,但現在卻經常被同樣立場的媒體照單全收,並且透過強力播放或演算法的推波助瀾,成為言論同溫層裡堅不可摧的立場。

儘管彼此說服是理想中的公共討論模式,但在意識形態光譜上,左右兩端彼此說服本就不太可能。不過,讓立場歧異的人看見彼此,了解不同主張是如何生成,該怎麼論述,這些不是最基本的底線嗎?

何以在這個我們都以為資訊變得扁平、易得,甚至一度期待數位革命可以打破編輯台篩選,帶來更多言論自由的時代,公共討論卻變得蒼白無力?

那個一言不合、千字來戰的時代不復返便罷,本被期待展開討論的留言區只剩一句「笑死」,接著就打上句號。

但真的不再有具備品質的公共討論了嗎?好像也不然。好的論述並非沒有,有品質的討論也依然存在,然而在這個分眾扁平的時代裡,不同的立場並無交鋒。同溫層的討論很豐富,只是不能破圈與異溫層溝通,無形中減低了討論的公共性可能。

受制於演算法,而總是相互錯過的立場

種種現象,無疑和公眾媒體(mass media)未肩負起傳播理論中的責任倫理有關。建構出一個即使有立場,但仍能堅守事實、傳遞知識的平台,應該是人們對公眾媒體普遍的認知與期待,也是媒體之所以被認為具有公共性的原因。

然而,公眾媒體無論是基於意識形態、抑或因市場考量而迎合某類閱聽者,自己也陷入立場之爭,在各種公共議題上站了邊,懶於梳理客觀事實,沒有呈現多方立場,只見鳴鼓攻擊、黨同伐異。這不僅浪費了言論自由的空間,賠掉了公眾媒體的公共形象,更無助於在民主體制下,多元意見透過討論,凝聚共同體意識的原初理念。

近幾年來,自媒體橫空出世,博取眼球的能力往往大過傳統媒體。自媒體的言責自負,少有編輯台的層層把關,雖也有製作精良、言之有物者,但更不乏為了爭取流量曝光,言論激越者,偶而炎上難免,低調一陣子也可能大家都忘了,又是一條好漢復出言論市場。

但如果公眾媒體也因此放棄了自己的公共角色,陷入與自媒體競爭流量的狀態,整個言論市場就會開始偏移。說理的流量很低,解釋基本概念枯燥乏味,為了競爭流量,越是激烈偏執的言論越受編輯台關注,理性討論闕如,有理說不清也成為常態

久而久之,政治攻防的決策也得開始考量言論市場的風向,能「帶風向」的網紅,比起可以好好論述道理的專家或知識分子,更成為兵家必爭。

當然,也有些自媒體能在這個秩序崩解的時刻,展現公共媒體缺乏的專業性和公共性。比如在美國,韓裔美籍的網紅Jubilee做了一系列網路節目,找來不同立場的政治人物,去說服立場相左、或者尚未決定投票傾向的選民。眾人圍成一圈,熱切的辯論和彼此說服。這個節目成為數位時代的審議民主轉播,論辯大受歡迎,還後製了事實查核機制。其辯論內容比電視台的脫口秀更加精彩,也更有公共性,只是能不能打破演算法的同溫層,對比美國政治越發的暴力與極化,依然令人懷疑。

在台灣,前陣子大罷免的過程就讓人發現,儘管罷團的年輕人在口條、邏輯和思考上,,比起傳統政治人物和媒體人都不遑多讓,也在同溫層中引發許多深刻的討論交鋒;但是實際開票的狀況證明,同溫層中互相取暖,並沒有辦法破圈,罷免投票最終的勝敗,仍有賴於基本盤的動員能力。而藍綠白彼此的基本盤,並沒有要跟你公共討論的意思。

公共討論在台灣的過去和未來

想想論壇社會人文版面的第一波議題,就是想探討公共討論是否還有空間?作為一個曾經深度參與公共事務的政治幕僚,以及這個主題的發想者,我的思考是:

如果可以將過去二、三十年來,台灣公共討論的歷史做個爬梳,對於公共討論何以成為現在的樣子,應該會有一定程度的啟發意義。

不僅是公共討論本身,公共討論的場域變化,也值得注意。衡諸十八世紀以來公民社會的形成,人們把咖啡廳、書店、沙龍、音樂廳、表演廳、美術館,都當作形塑知識,進行公共討論的空間,這些場域被稱之為「公共領域」。如今,這樣的場域是否還能扮演知識傳遞的角色?或者,有什麼變化?

言論市場何以成為現在的樣子?怎麼樣可以更好?是我們的核心關懷。再者,身在其中的我們,面對言論市場的變化,要怎麼因應,以建構理想中的公共討論?也是我們關心的議題。

讓想想作為討論的平台

還記得13年前「想想論壇」創立初期,我便有幸成為作者群之一,當時承蒙總編輯的賞識,讓我有了人生第一個專欄,在那公共論壇還算燦爛發光的年代,也搶佔了言論市場的一席之地。

如今「想想論壇」在瞬息萬變的數位時代下重新出發,言論市場已經有了跟十數年前截然不同的樣貌,但我仍然期待「想想論壇」可以成為公共討論的平台之一,讓不同的意見有機會彼此說服,從中尋找共識;或者即使難以彼此說服,至少還能在平心靜氣的討論中,認知到彼此的差異。

這仍然是哈伯馬斯以降,對於公共討論的期待,也是我對「想想論壇」改版的期待,希望那個「一言不合,千字來戰」的論壇空間可以繼續存在,不要再被一句「笑死」打上句號。因為「笑死」的話,就真的死了,然後就沒有然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