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歷經30年來多次社運演化,台灣公民形成了「無組織的組織」網路傳播體系。
- 未來的公民媒體實踐,除了持續創新工具與形式,還應建立更成熟的社會動員與政治互動機制。
- 公共討論從傳統媒體走到街頭,結合新科技創造出新的公民行動。
2025年,反對藍白兩黨修法擴大立院權力、刪減總預算的民眾,展開罷免泛藍區域立委行動;全台三十幾個選區,罷團志工在街頭擺攤徵求連署、進夜市宣講,散居各地的民眾也藉由網路串連行動。導演楊力州號召上百位影視工作者無償拍攝宣傳短片,小說家楊双子發起作家千人連署,社群平台掀起「百工百業挺罷免」風潮,各行各業的人公開自己身份和支持罷免的理由;還有人發行紙本《四能報》,將訊息傳遞給不上網的群體。這場線上線下串連的大罷免,爭取到超過120萬人連署,雖然未能成功罷免立委,但已成為網路時代台灣規模最大、持續最久的公民行動。
台灣自1992年BBS、2002年部落格興起,逐步進入網路時代。網路傳播工具簡單、低價、強大,公民得以自建媒體,傳播訊息、串連力量,形成人人參與、跨地連結、即時互動的公民傳播體系。公民傳播體系形成前,公民行動要做組織決策,需要各地成員長途跋涉開會;要聚眾參與,需要四處奔走、建立組織動員系統;要和社會大眾對話,得設法爭取大眾媒體報導,但常被媒體封殺或扭曲。公民傳播體系形成後,各地成員可以隨時上網協調決策,透過社群媒體凝聚和動員支持者,更可以透過各種網路平台宣傳理念、推動議題,迫使大眾媒體跟進報導。
更重要的是,當各地公民出現共同目標,就能透過網路連結彼此,在共同默契下自發分工、協力做事,形成網路觀察者薛基(Clay Shirky)所說的「無組織的組織」。大罷免期間,罷團志工、導演、作家、編報者、百工百業互不隸屬,沒有指揮中樞,卻自主就位、各盡所能、分進合擊、相輔相成,正是「無組織的組織」體現。
公民透過自主傳播體系,以「無組織的組織」行動,並非突發劇變,而是歷經三十多年的演化。本文回溯這個演化歷程,探討公民如何建構自主傳播體系來推展行動,一步步成為台灣民主革新的關鍵力量。
搶救樂生:部落客串連、網路募款先驅
1993年,交通大學學生不滿學校餐廳伙食不佳,透過BBS 串連,數百人集結在校門口吃便當抗議,開啟台灣網路抗爭先河。進入21世紀,2007年搶救樂生院運動,公民首度透過網路串聯,走上街頭遊行。
1994年,政府選擇樂生療養院—— 台灣第一間麻風病院—— 作為捷運新莊線機廠建址,2002年開始第一波拆遷;2004年,大學生組成樂生青年聯盟(簡稱樂青),隔年樂生院民成立樂生保留自救會,樂青與自救會攜手爭取保留樂生院。2007年3月,政府命令院民限期搬離,樂青和自救會發動抗爭,要求樂生院現地保留90%、與捷運共存。
當時正逢朝野總統候選人初選前夕,部落客瓦礫發起「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」串連活動,獲得180多個部落格響應;各種保留樂生方案被製作成Podcast傳播;院民的主張與政府的方案,被做成工程圖對比;網民更透過共享書籤HEMiDEMi募款,在蘋果日報刊登半版廣告爭取保留90%。
搶救樂生院運動,在組織決策上由實體組織樂青和自救會發動,網民群起聲援;在聚眾參與上,超過5千人到場遊行、超過4百人捐資登廣告、超過180個部落格串連行動;在社會對話上,網民以公民報導(如Podcast)、知識轉譯(如工程圖)及廣告,幫助樂青和自救會傳播訴求。
這場行動在政府與民間漫長的協商、角力下,政府同意多保留幾棟樂生建物,但未達90%。
太陽花學運:多層次、多平台體系生成
搶救樂生院後,公民行動的媒體實踐不斷升級。2008年抗議海協會會長陳雲林來台的野草莓運動,學生以網路直播吸引數千人關注,六地抗爭者透過網路協調決策,還創作主題曲「野莓之歌」;2010年反國光石化運動,將直播鏡頭轉向環評會議,監督決策過程,還改編電影《阿凡達》製作「納美人出動」影片、發行仿四大報的「蚵報」進行文化干擾,迫使政府宣布停建;2013年洪仲丘在軍中慘遭虐死事件,公民1985行動聯盟透過PTT與Facebook動員25萬人遊行;同年苗栗縣政府毀諾強拆大埔民宅,學生與民眾佔領內政部前方廣場靜坐20小時,並上網直播。這一系列運動形塑出多層次、多平台的公民傳播體系,在太陽花學運發揮撼動社會的能量。
2013年6月,兩岸簽署服務貿易協議,數十個公民團體質疑黑箱作業,組成反黑箱服貿民主陣線抗爭。2014年3月17日,立法院委員會審查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時,國民黨籍召集委員張慶忠以短短30秒宣布完成審查,輿論譁然,隔天學生和公民在立法院外舉辦「守護民主之夜」,晚上九點左右,學生發動突襲,數百人衝進立法院,掀起占領議場24天的318太陽花學運。
進入議場的學生和民眾,立即對外傳播訊息。以Facebook進行即時影音和文字報導,並把報導譯成英文,上傳CNN iReport,引起國際媒體關注;使用UStream軟體在iPad上進行現場直播;黑客(Hacker)社群g0v 零時政府成員也到場建置無線網路、協助網路暢通,並且建立g0v Today平台,將散居網路各處的直播頻道、線上情報匯聚一處;還有超過1500位志工用網路共筆Hackpad協調工作。
各領域專家也自主發揮。大學教授到場開設公民教室;g0v黑客建立「你被服貿了嗎」互動資訊平台,只要輸入公司行號名稱或營業登記項目,就能查閱服貿對這類公司的影響;搖滾樂團滅火器創作「島嶼天光」,成為學運主題曲;各種懶人包紛紛出現,其中的〈服貿「爭議」懶人包〉點閱數超過130萬次;此外,3600多人集資逾690萬元,在台灣的蘋果日報和自由時報、美國的紐約時報刊登廣告,讓不上網的民眾和外國人也能知曉抗爭訊息。
公民報導、網路直播、群眾募資、刊登廣告、製作懶人包、創作主題曲,都是近年公民行動逐步開發出來的傳播形式,太陽花學運吸引專業人士加入,將這些傳播形式升級,產生更大影響力。這次行動,迫使立法院長王金平接受學生主張,承諾在兩岸協議監督條例完成立法前,不會召集兩岸服貿協議相關黨團協商會議。
大罷免運動:科技、世代、文化、百業深度參與
太陽花學運後,公民行動持續發生:2015年高中生反課綱調整、2017年反對勞基法修正抗爭、2018年婚姻平權公投動員、2019年聲援香港反送中行動。到了2024年5月,藍白立委強行通過國會擴權法案,公民團體和網路社群在青島東路集結,採取「公民排班、輪流請假」方式抗議,三場集會參與者超過20萬人。行動由公民團體和志工協調,數百人分工處理物資、維護秩序;支持者透過外送平台送餐到現場,或在線上小額捐款。在傳播上,網友以「青鳥行動」代稱青島東路抗爭,避開社群平台審查;透過表演、故事、動漫與追星文化表達訴求;使用AI製作文宣與貼紙,利用超商ibon分散列印擴大傳播。
青鳥行動期間,有抗議民眾在Threads上討論改變立法院結構的可能,之後又爆發藍白立委刪減總預算等爭議,終於掀起大罷免潮。罷團提議罷免泛藍立委35人,有31人通過連署成案門檻,進入罷免投票;國民黨也以罷制罷,提議罷免泛綠立委15人,但無一跨過門檻,還因涉嫌偽造連署書遭檢方偵辦。
各地的罷免團體自主行動,透過網路交流、串連,形成分進合擊的全國性網絡,各方支援不斷湧入。當年罷免高雄市長韓國瑜的「民主補破網」團隊傳承連署與造冊經驗;企業家曹興誠組織「反共護台志工聯盟」,提供人力與經費資源;筆名「許美華」的科技作家建構平台,媒合罷團和捐款者,為各地罷團注入數百筆、超過1500萬元的課金。
大罷免志工多數經歷太陽花學運等社會運動洗禮,早已具備強烈的公民意識,認為自身有能力影響社會,因此自發串聯行動。
在社會對話上,罷團結合科技與創意。志工開發數據平台,整合選舉資料與即時連署進度,生成「罷免指數」地圖,協助罷團精準鎖定潛力區與弱區補強行動。前媒體人創辦紙本《四能報》,印製九萬份,由志工逐戶或在捷運站派發,將訊息傳給不上網的群體;作家楊双子發起千人作家連署,形成文學界集體政治行動;導演楊力州號召上百位影視工作者,以「TAIWAN ACTION」為題製作八部短片,透過「倒垃圾」等生活隱喻傳達罷免訴求;百工百業的眾多民眾也自主發文挺罷免。
大罷免運動繼承了歷次網路公民行動的經驗,並在組織串連模式、參與者世代結構、數據科技策略應用,以及文化界深度介入等多方面,顯著地進化。儘管最終未能化解選民對無差別罷免的疑慮,以致不同意票超過同意票,罷免未能成功,但長達數月的行動本身,就是一場深刻的民主革新實踐。
台灣民主實踐創新可能性 仍須成熟跨界互動
回顧三十多年來台灣的網路公民行動,可以看到不斷演化的軌跡。從1990年代的BBS串連,到2000年代部落格與YouTube擴展傳播形式,再到太陽花學運期間Facebook、直播、Hackpad全面應用,公民逐步建構出自主的傳播體系;到了2024年青鳥行動與2025年大罷免,更顯示這套體系已成為推展社會動員與政治監督的關鍵力量。
在組織模式上,早期公民行動多倚靠學生團體或特定聯盟主導,而後逐漸發展為「無組織的組織」。青鳥行動中,志工與公民團體透過去中心化的協作,讓行動能持續數週不間斷;大罷免更將這種模式推向全國,素人群組、地方團體、專業顧問與資深志工分工合作,展現在地自主與水平協調的新形態。
在聚眾參與上,參與者隨時間擴展。太陽花以學生為主,大罷免則以三、四十歲的社會中堅為核心,特別是女性志工比例高達七至九成,顯示運動能量已由校園擴散至更廣泛的世代與社會群體。參與形式也愈加多樣,從街頭擺攤、夜市宣講,到線上小額捐款、外送平台補給,展現民眾自主就位、自主發揮的創意。
在社會對話上,公民傳播工具與形式持續翻新。從早期的部落格、Podcast,到太陽花時期的懶人包、主題曲與群眾募資,再到青鳥與大罷免運用AI文宣、影音短片、數據平台與紙本《四能報》,公民已能靈活運用多層次管道,突破同溫層,與更多族群對話。
公民行動並非每一次都能達成目標,但已在政治(朝野政黨)、經濟(產業公協會)之外,逐漸形成代表社會力量的「第三勢力」。這股力量以「無組織的組織」為核心,透過組織決策的去中心化、聚眾參與的多元化,以及社會對話的跨界化,持續挑戰既有的權力結構,為台灣民主實踐開拓新的可能性。
然而,公民行動的成敗,不僅取決於傳播體系的強弱,更與議題能否引發社會共鳴、資源動員是否充足、政治時機是否有利,以及與媒體和政黨的互動是否成熟有關。未來的公民媒體實踐,除了持續創新工具與形式,還應延續《四能報》服務不上網群體的精神,深化跨世代對話;努力讓影視與文學界的參與常態化,提升議題的文化轉譯力;並在數據平台的基礎上,建立更成熟的社會動員與政治互動機制。唯有如此,公民力量才能在快速變動的政治社會環境中,發揮越來越大的影響力,持續推動台灣民主的深化與革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