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自1953年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啟動以來,便不僅是經濟手段,更是政治治理的核心儀式。
- 《中國製造2025》八年實施成果,顯示政府巨額投入與補貼並未完全轉化為預期的技術自立。
- 當被「馴化」的資本家與創業者重新出場時,是否還能成為真正的創新引擎?
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(四中全會)塵埃落定,除了眾所矚目的人事佈局外,更值得注意的是「十五五規劃」的定案。當中國經濟進入低成長與信心衰退的時期,這份五年藍圖被寄望為「中期振興方案」。然而,觀察其政策結構與制度延續,十五五更像是一次「治理模式的延伸實驗」,嘗試「以計劃駕馭市場」的政治邏輯,用技術創新來解決中國當前的經濟困境,而不是現階段中國最需要的再一次改革開放精神、再次啟動民間活力創意。
五年計劃的制度角色與歷史脈絡
自1953年第一個五年計劃啟動以來,中國的「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計劃」便不僅是經濟手段,更是政治治理的核心儀式。就如同《十四五規劃綱要》開篇明言:「五年規劃是黨和國家實施中長期發展戰略的行動綱領。」這種中期計劃的政策意涵,就是確立黨對資源配置與發展方向的最終主導權。
這與其他國家的「中期發展計劃」形成鮮明對照。日本的《科技基本計畫》、韓國的《經濟社會發展中期計畫》,以及台灣在1980年代推動的「六年經建計畫」與「十二項建設」等,雖同樣以五至十年為期,卻是以行政機構為主體、民間參與為核心的政策工具。例如台灣的新竹科學園區,正是六年經建與十二項建設交會的產物,顯示這些「國家中期規劃」仍服從於市場邏輯。
相比之下,中國的五年計劃更接近一種「政治憲章」。它必須經中央全會審議通過方具效力,象徵黨對整個經濟與社會的「總體設計權」。改革開放後,雖在九〇年代短暫出現「市場導向」語彙,但自「十三五」以降,五年計劃的功能再度政治化。2016年的《十三五綱要》仍寫有「轉變政府職能、持續推進簡政放權」,而2021年的《十四五規劃綱要》則改為「引導規範市場主體行為」,雖僅是語氣的轉換,卻明顯標誌著治理邏輯的轉折。
今日,當中國進入「計劃經濟之後的計劃時代」,十五五的角色更像是「國家治理體系升級版」。在這樣的政治架構中,五年計劃將不只是發展路線圖,更將是習近平執政的思維展延,更將深刻影響下階段中國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面貌。
習近平時代的三維治理框架
自2012年習近平上任以來,中國的經濟治理逐漸形成三個互相支撐的維度(即台灣常稱的次元空間),也就是:經濟發展、經濟安全、國家治理。
第一個維度是「經濟發展」。在「十三五」階段,核心任務是「脫貧攻堅」與「製造強國」。官方語句指出:「持續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,發展新動能,建設製造強國。」;而進入「十四五+2035遠景目標」時,語言已轉為「堅持創新驅動發展,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,實施科教興國戰略、人才強國戰略」等更宏大的發展目標。
第二個維度則是「經濟安全」。在全球供應鏈重構與美中科技脫鉤的背景下,《十四五規劃》首次提出「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、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」。綱要還強調「加快補齊基礎零部件、基礎軟體、基礎材料等瓶頸短板」,表明科技自立的安全化導向。
第三個維度是「國家治理」。在此層面上,「四個全面」提供了理解習式治理的政治坐標,從最基礎經濟面的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開始、逐步往全面深化改革、全面依法治國、全面從嚴治黨。這四者共同構成一個從民生到權力的閉環體系:前兩者以經濟成果鞏固政權合法性,後兩者則以制度化手段擴張政治控制。
這種治理結構在市場上具體化為:上市公司設立黨支部、螞蟻金服被監管重組、國企改革與民企整頓並行,形成「資本馴化」現象。習時代的經濟治理因此可視為三維結構的互鎖體系——以發展為名義,以安全為核心,以控制為手段。
國家主導創新的困境與十五五的矛盾
在十四五階段,「科技自立自強」被明確定位為「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」。隨著十五五的規劃定調,「新質生產力」成為政策熱詞。四中全會公報明言要「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,全面增強自主創新能力,搶佔科技發展制高點,不斷催生新質生產力」等等,這些語言顯示中國正以「國家主導創新」作為突破外部科技封鎖、重振增長動能的關鍵策略。
但國家真的可以帶動創新嗎?以「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」(俗稱「大基金」)為例。這一由中國財政部主導的政策性基金,自2014年以來投入數千億元人民幣發展晶片自製。《金融時報》、路透社等報導都指出,大基金投資集中於官僚體系與國企,缺乏市場化退出機制,多起廉政調查顯示資源錯置的問題(註)。
即使在看似成功的新能源車(電動車)產業,中國成功地「集中力量做大產能」。根據《經濟學人》報導,中國在電動車電池、供應鏈與製造規模上已遙遙領先,但政府補貼與低價出口引起歐盟、美國反補貼調查(註)。
另一個也是新質生產力代表的光伏(太陽能)產業也顯示「政策過剩」的邏輯,在政府的強力主導下,中國的太陽能面板產能,依據高盛集團的估算,已經是世界需求的1.9倍,導致出口價格低於成本、內卷嚴重(註)。
整體來看,檢視《中國製造2025》這項標誌著習近平時代中國製造業升級的國家工程,八年的實施成果顯現,政府的巨額投入與補貼並未完全轉化為預期的技術自立。最典型的是半導體產業:儘管北京投入超過兆元資金建立「大基金」,並宣稱要在2025年達成70%的自給率,但截至2024年,本土晶片自給率僅約三成,高端製程仍止步於7奈米,核心製造設備與EDA軟體完全受制於國際供應鏈。(註)
高端機床與工業機器人則呈現另一種落差。中國的機器人年安裝量已連續居世界第一,但核心控制器與精密減速機仍需進口,日本與德國品牌依舊主導高端市場。電腦數值控制機床領域雖新增數千家國產企業,卻普遍集中在中低端; 2022年在高端數控機床市場中,中國數控機床佔比略高於30%,未達到當年佔比70%的目標。(註)
航空航太裝備更凸顯制度與技術的張力。C919客機雖已完成商業首航,被視為民族工業象徵,但核心航電與發動機仍倚賴外資供應,以安全為前提的國際適航認證也進展緩慢。政府投資換來的是規模與象徵,而非完整的自主產業鏈。
綜觀各項成果,《中國製造2025》成功推動了產業布局與政策協同,使中國在中低端製造的全球份額進一步擴大,但在技術「深水區」,尤其是高端精密製造、基礎科學與核心技術——國家投資與技術突破之間的轉化效率依舊低迷。這正是「以政策推技術」模式的結構性困境:資本可以集中,人才與創新卻難以計劃。
這些案例反映出同樣問題:中國可以集中力量「做大產業」,但能否「做強創新」?創新的本質在於試錯與市場篩選,但在「集中力量」的架構下,試錯被視為浪費、競爭被視為不穩定。也就是說,集中力量或許真的加速建設,可以做大事,但對於孕育創造力而言,集中力量並非真正有效的模式。十五五若延續此模式,「新質生產力」恐怕會淪為政治口號,而非經濟現實。
對症下藥需要真正的勇氣
從總體經濟面觀察,中國正面臨過去支撐成長的「三駕馬車」同時失速:外貿在高關稅與非關稅壁壘下動能趨弱,內需長期低迷、通縮壓力上升,房地產則陷入深度調整。若要重啟活力、擺脫增長下行的結構性困境,關鍵不在更多刺激方案,而在於市場結構與制度面的深層改革。(註)
中國與國際市場的再連結亦是根本課題。自改革開放以來,中國曾憑藉 WTO 帶動出口導向的高速成長,形成「中國製造、華爾街資金運籌」的全球分工格局;然而,進入習近平時期,這套體系幾乎瓦解。疫情衝擊與香港「反送中」事件更使國際信任滑落,外資卻步,加上美國的政策藩籬,讓中國仇外情緒滋生,再次走向孤立方向。
因此,中國經濟要真正復甦,領導層必須展現直面現實的勇氣。是否仍以「民族偉大復興」為最高目標,將所有資源納入黨的意志體系之下;抑或重拾過去「韜光養晦」的務實智慧,聚焦民生與制度調整,讓現有的產業基礎轉化為全民福祉與真正的國際尊嚴,這將是決定未來十年方向的關鍵。
然而,二十屆四中全會公報明言:「十五五時期經濟與社會發展應堅持黨的全面領導,推動高品質發展,促進市場與政府良性互動。」這意味著,「市場與政府的互動」仍被置於「黨的全面領導」框架之下。於是五年規劃愈來愈像一部政治治理宣言,中國經濟或將繼續「以計劃馭市場、以安全定增長」。
在這樣的制度環境下,一個新的疑問正在浮現:當被「馴化」的資本家與創業者重新出場時,他們還能否成為真正的創新引擎?馬雲的起落,正象徵著民營資本從「推動者」到「被規範者」的角色轉變。當企業家的創新衝動被政治安全取代,十五五階段即使再度推崇「新質生產力」,也難以回答誰將成為下一個產業龍頭。
中國政府儘管規劃了清楚的創新目標,但與關鍵技術的落差不一定可以縮小。集中力量可以加速建設,卻未必能孕育創造;改革開放的成功來自民間活力的釋放,而非權力的集中。若以「安全」之名再次收攏權力,十五五或將不只是下一個計劃,而是中國經濟邁入政治化新階段的轉折點,讓創新陷於制度的自我設限。